殷仰回过头。
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。
那双眼睛像是清冽的湖水,也像是幽邃的星空,在粗粝的雪色中,那眸子里仿佛藏着一道剑,锋锐得足以斩断万年的寂寞时光。
那是夏浅斟的眼。
那不可一世的魔头秦楚不知何时已经跪倒在地上,七窍流血,神色落寞。
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。
只是忽然看到视野中多了一个男子和一个少女。
那是殷仰和苏铃殊。
在这之前,没有人可以看到他们的存在,他们是画外之人。
夏浅斟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,将他硬生生地拖拽进了画里。
“夏浅斟?”连殷仰也没有明白发生的一切。
夏浅斟鞭痕未修,衣衫未着,紫发凌乱,精痕也遍布娇躯,神色却已是清冷。
“殷大首座,多年未见,别来无恙否?”她将一缕沾着黏稠白浊的发丝捋到了耳后,微微地笑着。
殷仰轻轻叹息。
不是遗憾,而是钦佩:“夏浅斟,你确实了不起。”
夏浅斟道:“世界上本就没有滴水不漏的事情,而你又太过自大了,即使是虚幻的世界,也总会留下蛛丝马迹。”
殷仰问:“是青楼那一次?”
夏浅斟点头:“是。”
青楼那次,殷仰给了苏铃殊片刻的时间,他那时有些骄傲,不相信苏铃殊可以靠那么短的时间唤醒夏浅斟。
殷仰问:“她是怎么做到的?”
夏浅斟道:“她喊了我的名字。”
殷仰问:“夏浅斟?”
夏浅斟摇头:“施黛。”
殷仰闭上了眼,再次叹息。
施黛是历史上那位花魁女子的名字,在所有的幻境里,那些女子的名字都变成了夏浅斟。
而苏铃殊唤出了她原本的真名,终于在这个幻境里溅起了涟漪。
这些涟漪稍纵即逝,但是夏浅斟终究不是普普通通的弱女子。
苏铃殊知道她的机会只有一次。
为此她读了很多书,在北域一行中也经常向陆嘉静讨教一些历史上的事情,陆嘉静学识渊博,也为她讲过许多。
若是她未能点亮莲心,这便是准备的后手之一。
殷仰不再去追问更多的疑惑。
夏浅斟也不再准备回答更多问题。
风雪骤急。
在山竹间,在石缝里,在道馆的飞檐下,在惊散的鸟群中,四起的杀意已是大雾弥漫。
山林间那些甚至还未苍黄的落叶纷纷凋零,下成了一场碧色的雨。
苏铃殊站在夏浅斟的身边,同样的紫发,相似的眉眼,她脸上尚有泪痕,却早已没有半点弱小女孩的样子了。
她娇小的身子更加清瘦,秀气的眉眼间落满了霜雪,像凛冬里傲立的梅花。
她站在夏浅斟的身边,像是隔了百年的时光。
殷仰看着这一对同出一脉的少女和女子,神色渐渐肃然,怅然道:“好大一出戏啊。”
“但是你们也太低估我了。”
“即使将我置身此方天地,你们依然杀不了我。”
……
神王宫一片宁静。
太古广场上,数万修行者们无人说话,他们聚集在那洞窟的周围,看着其间喷涌出的精纯力量,皆是肃穆。
他们一齐等待着神王令颁下。
浮屿附近的云海中,那于云浪渔樵的老人划动着木浆,搅动着云浪,无数雪白的鸟鸥自身侧一一飞过。
邵神韵来到了云海之外。
老人划着木浆缓缓驶过。
邵神韵望向老人:“老人家渔樵几载?”
老人停下了手中的木桨搁在身侧,看着邵神韵微笑道:“算来七百余年。”
邵神韵问:“其间风景几何?”
老人看着茫茫云海:“上有仙海空明,下有人间繁火,再看百年也不会厌倦。”
邵神韵道:“可老先生今天出现在了这里。”
老人的声音在云海中载沉载浮:“我一人之香火,不过草间萤光,微末之萍。今日能见妖尊尊容,又是一番慨叹,虽死无憾。”
邵神韵缓缓道:“先生能作此想,自然很好。”
老人看着她,叹息道:“但老朽仍希望妖尊大人可以止步。”
邵神韵摇摇头:“人生一世,若大树飘零。叶栖于高枝,也总会归根,老先生来天上百载,该回人间看看了。”
老人挺直了腰杆,神色肃然。
“来浮屿百载,我已忘我,甚至连真名都不曾记得了。许多时候,也总想回人间看看,纵使已物是人非。然职责所在,今日不可退。妖尊,请。”
邵神韵伸出了手。
老人也伸出了手。
一只手莹润如玉,一只手布满了苍老沟壑,两手相隔一尺,静静对峙。
天地间风云变幻。
白云如龙如虎,如亭台楼阁,如罗汉金刚,如世间的森罗万象。
许久之后,老人的衣衫越来越轻,手臂空空荡荡地垂下衣袖。
邵神韵轻轻一推。
老人向后仰去,不知何时已没了气息。
他的身影倒在云海里,群鸟拖住了他的尸体缓缓向人间坠去。
鸟鸣声凄凄切切,渐不可闻。
邵神韵看了一眼云海。
浩浩渺渺间,人间的一切都显得单薄而疏离。
她收回了视线,登上了那叶孤舟。
白云如海,风吹成山。
轻舟乘风而去,已过山千万重。
浩大的云海随着老人的死去渐渐稀薄。
号称万里的浮屿渐渐露出了真容。
邵神韵独立扁舟之上,看着高悬头顶的那座天上仙岛,忽然展颜笑道:“难怪浮屿敢对外宣称有万里之壤……原来是圆的啊。”
这句玩笑一般的话如雷鸣惊响在浮屿之上。
整座浮屿皆如临大敌。
……
圣女宫内,夏浅斟身畔的池水雾气氤氲,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雪白莲花。
空间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殷仰从中破除,他白衣上尽是鲜血,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。
他转过身,莲花石座上的夏浅斟也睁开了眼,她的长发散落在水池之中,淡彩色的光洇染在圣女宫中里,一朵朵雪莲皎洁绽放,苏铃殊站在其中一朵雪莲上,她的身侧跟着两个少女。
殷仰看着那两个少女,神色阴郁得似化不开的墨。
方才在那幻境之中,他们展开了惊世一战。
即使夏浅斟和苏铃殊百般算计,占尽了天时地利,但在境界上与殷仰依旧有很大的差距。
那一战惊天动地,几乎要打碎整个幻境。
在最后关头,他全神贯注准备迎接她们联手的最后一击,然后挥手败之的时候。
两把剑突如其来地自身后贯穿了他的胸膛。
他回过身,看到了两个少女。
那是夏浅斟在幻境中的弟子,陆雨柔和赵溪晴。
无数的疑问泡影般涌上心头,然后破碎。
天还在下着雪。
殷仰自知已无法在此间杀死夏浅斟,他无视反噬的危险,毁去将近百年的修为破开天地樊笼,强行离开了这片幻境。
金书哗哗地翻动着书页。
其中无数的字迹跃出书页不停地变幻重组。
在殷仰离开之后,夏浅斟走在这片逐渐崩塌的世界里,秦楚奄奄一息地看着她:“你是欧冶晴?”
“我是夏浅斟。”
“千年前我们就曾见过?”
“不曾,千年前你曾赢过一个叫欧冶晴的女子。”
“欧冶晴比你如何?”
“我不知。”
“我不甘心。”
“久在樊笼中,复得返自然。”夏浅斟最后看了一眼,“这已是你最好的归宿。”
她朝着那两位少女走去。
陆雨柔和赵溪晴未着一片衣衫,她们浑身都是被男人粗暴揉捏的痕迹,大腿之间躺着白花花的精液,陆雨柔更是双腿难以并拢,连走路都无比艰难。
“你们怪我吗?”夏浅斟问。
陆雨柔和赵溪晴对视了一眼,在今日之前,夏浅斟曾暗中嘱咐了她们许多事情,包括今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。
她们觉得无比震惊,甚至觉得师父可能是疯了。
但是最终她们还是选择了相信。
于是两位少女为了不将处子之身落入那些人的手中,在前一夜,她们睡在了一起,娇躯相贴,学着书本上男女缠绵的样子,互相捅破了彼此那贞洁的薄膜。
她们伏在彼此的胸膛哭了好久。
两个不知道算不算是初经人事的少女互相帮对方擦着下身的血。
在彼此安慰中,她们睡在了一起。
而夏浅斟就在门外,静静地看着这一幕。
那一刻,她觉得这已不是幻境,她能体会到她们的悲伤。
而即使早有准备,今日的痛苦依然是她们的梦魇。
两位十七八岁的少女神色依旧恍惚,她们迟疑片刻,恭敬地跪在夏浅斟的身前,异口同声道:“徒儿不怪师父。”
夏浅斟对着她们伸出了手,“走吧。”
“师父……”少女面面相觑。
夏浅斟微笑道:“我带你们去看看真实。”
……
圣女宫莲池开满了花,其中最美的两朵化作了陆雨柔和赵溪晴的身躯,她们睁开眼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,仿佛斗转之间,已经时过千年。
殷仰看着那四位女子,眼神之中再也没有多余的情绪。
“明日圣女宫前,将多四块墓碑。”
他不停地咳嗽起来,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气息,那股气息恐怖至极,即使在与邵神韵对敌之时他都没有展露出来。
一个金黄色的法相从他身体中缓缓拔出,那法相色泽至纯,仿佛有岩浆不停地流淌着。
殷仰七窍之间已渗出了鲜血。
巨大的金黄色法相披着纯金的甲胄,生有双头,一头是短发男子竖眉怒目相,一头是长发女子掩面垂泪相,他们伸出无数金色的手臂,一侧修长纤柔,一侧粗壮虬结,宛若孔雀开屏般在身后展成黄金色的屏幕。
夏浅斟神色剧震,“你竟已将阴阳道修至了这般地步?”
殷仰缓缓道:“我曾在荒原上见过蚂蚁逆风而飞,也曾在大海上见过鱼群被巨鲸冲散又合拢,我见过许多的风景,看过许多向死而生的故事,曾经我觉得他们愚蠢,而今天我又看到了你们。我忽然觉得,或许是我一直错了。”
夏浅斟道:“你明白得太晚了。”
殷仰虚弱地笑了笑,他没有说话,为了破开幻境,他折损了百年修为,再加上先前与邵神韵生死一战,此刻他也已是强弩之末,在最后的底牌亮出之后,他也懒得再多废话了。
法相撑满了整个圣女宫,瓦砾碎灰自天花板上簌簌抖落,在莲池之中溅起或大或小的涟漪。
圣女宫中的四个姑娘再巨大的发相下显得很是渺小。
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,她们的眼神中都已经没有了惧意。
无论成败,她们都值得尊敬。
……
浮屿之上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着书生装扮的年轻男子,他雪白色长袍的衣袖垂在身后,腰间配着一把极长的剑。
年轻男子面色古静,神色温和,那年轻的面容不会让人觉得是英俊或者美丽,一眼望去,更似落灰的古井,沉淀了数百年的沧桑。
他望向了圣女宫的那边,神色深远。
……
视野放开,时间推到更早以前。
一个时辰前。
潮断峰的母峰上,一扇石门缓缓打开。
一个雪白色衣衫的男子从中走出,他看着潮断山母峰和子峰之间氤氲的云气,缓缓打了个哈欠,仿佛刚刚做了一个古老的梦。
他轻轻擡脚,一步之后身形便出现在了子峰之上。
子峰之上的那座石门早已打开,洞窟中的石床上,有古剑腐朽的痕迹,如今连那铁剑的锈迹都已经见不到了。
年轻男子微微吃惊,用手摸了摸古剑生锈留下的痕迹,轻轻笑了笑。
他知道,一年多前,曾有个少年在这里苏醒,并且说了一句话。
他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。
“临渊羡鱼,终究被深渊吞噬了。”
他走出洞窟,向着山下走去,这一日,环绕潮断峰五百多年的禁制彻底撤去,清风环绕山涧,激起潺潺泉水。
在万里枯灰,白雪未融的荒芜季节里,潮断山一片新碧。
“池鱼思渊,终究是回不去的。”
这句话中听不出具体的情绪,仿佛是一本书写到最后,作者信手而来的批注。
他遥遥望向了天的某个方向。
那里有云海散去,隐约可以见到一个圆形的孤岛悬在天上,像是不会发光的月亮。
他向着那里走去。
他像是奔月之人。
……
陆雨柔和赵溪晴躲在夏浅斟的身后。
她们刚刚用莲心塑成的身躯很是娇弱,在巨大的威压之下脸色白得像雪,几乎要跪在地上。
夏浅斟碧色的衣衫映在池水里,如沉默潭底的翡翠。
一只又一只巨大的金色巨手按了下来。
法阵片片崩碎,苏铃殊喷出一口鲜血,体力不支跪了下来,单手撑着地面。
“姐姐……我要不行了。”她说。
夏浅斟同样也是苦苦支撑的强弩之末,她无暇说话,她的目光越过了殷仰的肩膀,望着那个关闭的宫门。
很久很久以前,她曾与那个人有个约定。
所以无论怎样的绝境,怎么样的死局她都没有放弃过。
她相信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,劈开所有的一切,带着自己走出这座暗无天日的樊笼。
满池莲花彻底凋谢。
夏浅斟身子前倾,单膝跪地,她撑不住了。
模糊的视线里,不知是不是错觉,她似乎看到门打开了。
她下示意地露出了微笑,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。
正在那纯金色法相要拍落最后一掌的时候。
那精纯耀眼的金光中间,亮起了一线刺眼而雪白的线。
那一线自上而下,一经响起便爆裂般地切斩下来,锋锐得可以了断万物。
金色的法相永远没能拍下那一掌。
无数金色的光点片片剥落,洋洋洒洒得像是一场刺眼的雪。
那些光雨洒在殷仰的肩头,那被血水浸染的衣物看着越发美丽,那是一种破碎凋零的美。
夏浅斟看着这场金色的雨,泪眼婆娑。
躲在她身后的少女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,齐齐向着门的那一头望去。
殷仰缓缓地转过身,他努力挺直着自己的腰背,这样看上去不会太过狼狈。
他的金身法相已被一剑斩碎,他知道今日他已无法走出圣女宫。
他知道,属于自己的故事,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到了最后。
在这最后,他竟没有太多的悲伤,他只是努力地聚集着精神,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脸。
雪白衣衫的年轻男子缓缓走入屋内。
殷仰看着他的脸,微有疑惑:“林玄言?”
年轻男子静静地看着他。
殷仰刹那恍然,“不!你不是……你是……叶临渊。”
年轻男子似在微笑点头。
“原来他不是你。”殷仰莫名其妙地说着一些话:“原来你一直是你。”
年轻男子扶住了他的身子。
那些金身碎片彻底崩塌,破碎的光雨在池水间化作精纯的灵气,然后再渐渐地消散在天地之间。
年轻男子问:“梦醒了,所见何如?”
殷仰苦笑道:“梦还没醒,可我又该睡了。”
年轻男子点点头:“终究朋友一场,我会替你写完你想写的故事。”
殷仰怔怔地看着他:“可我还是输了啊。”
年轻男子道:“你不能接受?”
殷仰道:“我只是不明白。”
年轻男子轻轻摇头:“你不需要明白,今天本就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。”
殷仰不知是不知道说什么,还是已经丧失了说话的力气。
年轻男子走过了他的身边,轻轻拂袖间衣袖沾上了一滴鲜血。
“今日后,神座死,圣女出,妖尊镇。这便是我要写给你书写的故事。”
“如果世间真有冥界,你或许可以在那里看着这一幕。”
那多精血在他指间打转,化作了神王令的模样。
殷仰木然地站着,似被雷火劈焦的槁木。
他流干了最后一滴血。
年轻男子走到了夏浅斟面前,牵起了她的手。
他们手牵着手,朝着圣女宫外走去。
宫门打开,光线照了进来。
她伸出衣袖遮挡视线。
她已经四百年没有见过真实的阳光了。
“浅斟,久等了,如果来晚了不要怪我。”
“我知道你会来,所以我一直在等,带我……看看这个世界。”
圣女宫中,苏铃殊捂着胸口跪坐在地上,她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,竟有些失魂落魄。
赵溪晴问:“苏姐姐,他是谁呀,看上去好厉害。”
苏铃殊说:“他是你们师父一直在等的人。”
赵溪晴又问:“那苏姐姐呢?苏姐姐有没有一直在等谁?”
苏铃殊摇摇头,抿着嘴微微笑着:“没有。我是多余的人。”
……
邵神韵站在整座浮屿的对立面,她的拳头收至了腰间,精气神已然攀升至了顶点。
但她忽然有些不安。
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。
仿佛当年数百块石碑压在自己的神魂上那般。
她知道他一定留下了镇压自己的手段,她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。
但她自离开界望山的那一刻起便没有退路了。
她对着浮屿出了第一拳。
天地震荡。
与此同时,神王令落在了太古广场上,熠熠生辉。
神座死,圣女出,妖尊镇。
这是他的承诺。
神王令落在了那禁地的洞窟之中。
一道雪白的光线冲天而起。
叶临渊已经来到了太古广场上。
万人吟唱中,他将手伸入那白光里,握住了神王令。
太古广场上的数万修者无人在意他到底是谁。
在浮屿众人的眼中,他们认的,只是神王令罢了。
纵使有许多人心存疑惑,却也没有太过在意,因为他们大部分人来到浮屿,为的只是修行。
“起阵!”
叶临渊忽然爆喝。
吟唱声如万千溪流汇聚成海,瞬间骤然拔高。
一道道各自不同的力量汇在了一起,转化为纯粹的光。
隔着遥远的距离。叶临渊和邵神韵的眼神交汇在了一起。
叶临渊道:“你就是妖尊大人?”
邵神韵问:“你是谁?浮屿的隐修?”
叶临渊道:“我本该是个已故之人。”
邵神韵道:“无论你是谁,能蛰伏至今,都很不错。”
叶临渊笑道:“还是因为你哥哥的那把剑太不好用了,我也是侥幸才活了下来。”
邵神韵脸色微变:“你去过龙渊楼?”
叶临渊点点头:“嗯,我还取出了那把剑。”
邵神韵问:“那把剑呢?”
叶临渊道:“腐朽了。”
邵神韵点点头:“原来如此。”
她又道:“这一世有你这样的人,总算还有些意思。”
叶临渊握着神王令沐浴在圣光之中。
传闻中,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件圣物,而这圣光在开启之后,便会化作心中圣物的模样。
而如今圣光凝聚成了一把剑,神王令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柄光剑的剑柄。
叶临渊握着这把剑,即使是再平静的心中都忍不住会有无限感慨。
仅仅是握着它,他便仿佛可以看到三万年前道法的辉煌。
他觉得自己握住了世间最锋利的剑。
最好的剑,也当然要斩最强的人。
邵神韵看着那柄剑,眼神中是看不清的情绪。
她已经出拳。
随着拳尖的缓缓推移,光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稀释了,天地在一刻暗沉了下来。
于是那柄剑便成了世间最亮的光。
邵神韵静立空中,天地间长风狂啸,却吹不起她的一缕发丝。
她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世间,唯有拳意依旧在缓缓前行,如大山将倾,如天地塌陷。
天上的大云被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撕扯,向着相反的方向扯得粉碎。
吟唱声在天地中回响着。
如数万个大吕洪钟一同鸣起,古拙浑厚的轰响声震彻寰宇。
叶临渊握着剑。
剑刺向邵神韵。
那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。
浮屿代刑宫中,白折忽然醒来,他望向了天的某处,眼神之中尽是震惊。
身侧的规矩也不停地颤抖,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,仿佛随时要飞离殿外。
“原来你还活着。”白折默然自语:“原来你真的活着……”
剑与拳撞在了一起。
一股爆裂至极的气浪以掀翻一切的姿态席卷了整座浮屿,许多修为较低的人更是直接人仰马翻,身受重伤,大道根基被冲的支离破碎。
那气浪像是最大的涟漪,一波接着一波地荡开。
无数石塔建筑顷刻间便被碾成齑粉,粉末一般地激荡出去。
所有的颜色都在此刻被抽去。
在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里,视野的能见度被缩到了最小的范围里。
在那个战斗的领域里,即使是夏浅斟也无法介入。
天地混浊,在难以辨清方向的世界里,隐约有高亢的龙吟响起,那宛如金属撞击般的声音缭绕在天地间,令人神魂颤动。
浮屿之上,那一道白虹之间,隐约有金光绕舞。
那些破碎洒下的剑光纷纷扬扬着如同劫灰。
他们的战斗,在最开始,用的便是最强的绝招。
所以这场战斗结束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。
恐怖的气浪终于平息。
天云散去,一片明朗。
浮屿上被犁出了无数百丈深的鸿沟巨壑,凌乱而恐怖地撕扯着整个世界。
遥远的地方,战斗声还在继续。
夏浅斟向前掠去,因为在方才视线难得捕捉到的画面里,她看见了叶临渊呕血的样子,她不希望这一面便是永远的诀别。
远处的天空中,两道身影依旧在纠缠着。
在夏浅斟终于可以望见他们的时候,两道身影几乎相贴着向下坠去。
邵神韵用手指硬生生锁住了他的剑,将他的身形向下猛撞过去。
叶临渊同样死死地扣着剑,他浑身剑意瀑布般喷薄流泻,同样摧斩着邵神韵的妖力。
在叶临渊的视角里,他能看到一张极美的脸死死地盯着自己,而双眸子,凝成了黄金竖瞳。
“叶临渊!”
夏浅斟疾呼着掠过去,冲撞上那一片暴风般的法力乱流,却无论如何也进入不了他们周身的十丈。
在数万里的高空中,两人的身影就那样向下坠去,撞过一面面或薄或厚的云层,那本如无数米粒拼画成的人间图卷在视野中不停地放大。
那柄圣光凝成的剑彻底破碎。
邵神韵一拳轰在了叶临渊的胸口,叶临渊下坠的速度更快。
“你手中已无剑,如何拦我?”
叶临渊以指为剑,在一瞬连出了三千余剑,却没有一剑可以触碰到邵神韵的衣角。
邵神韵深吸了一口气,她的瞳孔之间金色的粉尘如流淌的岩浆,其间的瞳仁是雪白的一线。
此刻她的美不是世俗上的美。
那是神秘,也是威严,如古楼中刻画的彩绘壁画,是无人能解又栩栩如生的晦奥图腾。
“世间果有真龙。”叶临渊看着那金色瞳孔间的雪白竖瞳,感慨自语。
邵神韵冷冷地看着他。
又一拳轰在他的胸口,打得他肋骨断裂胸口塌陷。
叶临渊吐出的鲜血里,甚至有内脏的碎片。
夏浅斟遥遥地看着这一幕,心如刀绞。
叶临渊的手中已经没有了剑,而邵神韵还尚能出拳,他如何能赢。
正当邵神韵要一拳彻底将他砸向地面的时候,她猛然擡头了,望向了北面的某个方向。
夏浅斟也心有灵犀地望向了那里。
似乎有一线白芒奔过天地,万里而来。
寒宫之中,裴语涵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。
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柄沉寂已久的羡鱼剑飞出剑阁,化作一道白芒向着北方疾掠过去。
她的神情彻底呆住了,忽然间像是坠入了冰窖,身子难以抑制地颤栗了起来。
……
叶临渊看着邵神韵的眼。
“那柄圣人之间虽已断折,但我还有我自己的剑。”
那一刻邵神韵猛然转身,数百道金芒化作结界拦在身前,试图锁住那柄飞坠而下的古剑。
但她失败了。
羡鱼剑刺破了所有试图阻拦的金芒,瞬间来到了邵神韵的胸前。
即使所有的结界都破碎殆尽,羡鱼依旧无法刺穿邵神韵。
因为邵神韵已经展开了手指,那是她最强大的锁链。
她十指扣住了羡鱼的剑柄,在巨大的冲击之下,身形笔直地向下坠去。
羡鱼再难前进一寸,她莹润的手指间同样淌满了血,胸前衣衫破碎,面如金纸。
他们的身形离地面越来越近。
邵神韵眸子里的金光渐渐散去,她清冷而虚弱地望向了叶临渊:“你依然无法击败我。”
叶临渊也没有了再出剑的力气。
他闭上了眼,喃喃自语道:“醒醒了。”
邵神韵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。
但是一股强烈的警兆却涌上了心头。
羡鱼剑依旧顶着她的身形向下坠去,虽然去势越来越缓。
邵神韵似有察觉,骇然回头向后望去。
她的身下是人族的皇城,承君城。
羡鱼剑去势已绝,如破铜烂铁一般被邵神韵随意扔去。
但是她发现她已经无法控制下坠的趋势。
承君城干明宫中的那两个老怪物已经苏醒。
叶临渊握住了坠落的羡鱼剑,看着邵神韵向着干明宫的方向坠落下去。
那里的封魔大阵已经开启。
如果杀一人便可获得天下安宁,那么人族皇帝一定不舍得拒绝。
而邵神韵便是那个必杀之人。
邵神韵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,周围的景色在她眼角的余光飞速退去,她的身形砸入了某处幽光闪耀的地方,然后犹如沼泽一般深陷了进去。
无数锁链蟒蛇般缠绕上她的躯体四肢。
又有数以万计的道符剑戟,神兵利器都向着法阵那一处穿刺过去,横七竖八地插着。
叶临渊站在空中,倒持羡鱼剑,然后松手。
羡鱼剑笔直下坠,恰好落到了阵眼最中央。
万年前,便有圣人以剑镇妖邪的传说。
如今,他又重复了一遍。
视野之中,他已望不见邵神韵的身影。
他知道她要被镇压在干明宫中。
不知要过多少年。
首座死,圣女出,妖尊镇。
他终于做完了所有事。
正当他准备离开之际,一股恐怖的力量再次向上涌来,干明宫中,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:“叶临渊,没想到你还活着,今日便将你与这妖女一同镇住!”
叶临渊冷冷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,他没有也无力做任何抵抗。
但他丝毫不惧。
夏浅斟已经到了他的身前,那些触手般延展而来的力量被她斩成粉碎。
夏浅斟望向了那个方向,冷冷道:“今日之帐,他日定来干明宫找尔等清算!”
叶临渊无力地躺在了夏浅斟的怀里,说:“走吧。”
夏浅斟问:“去哪里?”
叶临渊道:“我说过……要带你去看看这个世界。”